第2章第一手札
一直以来,我过着羞耻的生活。
对于生活,我没什么目标。由于自少生长在东北的乡下,第一次看见火车,还是年岁较大之后的事了。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上下下地,完全没注意到这是为了跨越铁轨所建的,只觉得车站内的构造宛如国外游乐场,複杂又有趣,以为它只是因为时髦而装设的,我还真的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这么认为呢!
对我而言,在天桥上跑上跑下,是在玩着相当时髦的游戏,我当初还一直觉得这是铁路局最上道的服务之一,后来当我发现这是用来让旅客们跨越铁道具实用性的楼梯时,突然间觉得索然无味。
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在图画书里看到地下铁这类的东西,竟不觉得是为了实用而建造的,逕自认为比起乘坐在地面上的车子,在地底下搭车会是一种更与众不同而有趣的游戏。
我从小体弱多病,常常卧病在床,但躺归躺,却觉得床单、枕头套、被单等等,实在都是些无聊的装备,直到快二十岁,才意外发现这些都是实用品,当时的我对于人类的俭朴,感到黯然而悲哀。
还有,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饿肚子。不,这并不代表我生长在一个衣食无缺的家庭中,没这么愚蠢的意思。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“饿肚子”的滋味是什么?虽然听起来有些诡异,但就算是肚子饿,自己也浑然无所觉。
我还记得,小学、中学时候,从学校一回来,週遭的人便会争相对我说:“啊!肚子饿了吧!放学后肚子最容易饿了,来点甜纳豆如何?还有蜂蜜蛋糕和麵包喔!”因此,我就会发挥天生阿谀的精神,喃喃地道着“肚子饿了!”,然后一口塞进十颗左右的甜纳豆。可是,饿肚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?我实在一丁点儿都不明了呀!
当然,我的食量相当大,不过却没有一丝一毫因感到饥饿而进食的记忆。我会吃众所认同的山珍海味,也会吃别人眼中的丰盛佳餚,还有,到别人家时他们端上来的食物,我也会吃到撑为止。
然而,对幼年时代的我而言,最痛苦的时候,莫过于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。
在乡下的家中,家庭成员十余人全部各自对着饭菜,面对面地排成两列,身为家中幼子的我,自然坐在最后方的座位。
饭厅除了些许阴暗外,吃午饭时,全家十余人不发一语地扒着饭的模样,老让我有种不寒而慄的感觉。加上是传统乡下家庭的关係,配菜大致都是那样,根本不用奢望会有什么珍贵而丰盛的食物,因此对用餐的时刻渐渐感到恐惧了。
有时我还会在阴暗饭厅末端,在以为自己是因寒冷而颤慄的念头下,一点一点将饭送到嘴边硬塞了进去,甚至还思索着,为什么人每天都要吃三餐啊?其实呢!大家表情严肃地吃着饭,或许也算是一种象徵性的仪式,因此家人每天早晚三次,固定时间聚集在微微阴暗的饭厅里,将饭菜依顺序排列着,就算不想吃也要沉默地嚼着饭、低着头对家中蠢动着的鬼魂们祈祷着。
不吃饭就会死!这样的话听起来只是个讨人厌的威胁。这样的迷信(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是个迷信),却老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。“人啊,不吃饭会死呀!所以一定要赚钱、吃饭才行。”
对我而言,没有一句话比刚刚那句更深涩难懂,更让人有感于胁逼性的震撼。也就是说,自己似乎对于人类谋生这件事尚未有所理解。
我因与世界上人类的幸福观在吃的方面不同而产生不安的感觉,我甚至因此夜夜辗转难眠、低语呻吟或因此发狂。
到底什么才是幸福呢?其实我从小,就三不五时地被别人说成是一个幸福的人,但是我却老觉得自己身在地狱,反而觉得那些认为我幸福的人什么都没有比较,就老是认为我很安逸。
我甚至还觉得自己背负了十个灾祸,旁人背负了其中一个,都足以因此丧命。
总之,我不懂。对于旁人痛苦的性质与程度,我完全没有头绪。
实际的痛苦,只是单单吃了饭即能解决的痛苦,但是,这才是最强烈的痛楚,或许还会身陷在那些痛苦直到连自己的十个灾祸,都化为乌有一般凄惨的阿鼻地狱(会以烈火不断燃烧着死者肉躯永无安息之日,逐次步入极度痛苦阶段的地狱,又称为“无间地狱”)。
会不会是这么回事,我也不知道。然而,儘管能够不自杀、不发狂、正常地谈论政党、不绝望、不屈辱地继续与生活抗衡着,难道这样就不会痛苦了吗?难道这样就会完全拥有自我,而且深信理所当然,完全不曾怀疑过自己?
若真能如此,就轻鬆多了,但所谓的人,真的如此就算满分了吗?我不知道……在夜里深深地熟睡,早晨就会觉得很爽快?作了什么样的梦呢?在路上走着时,脑海里想的又是什么呢?是钱吗?不会吧,不只有这样而已吧?虽然我曾听过“民以食为天”,但却不曾耳闻“为金钱而活”这样的话语,不,可是依不同情况的话……不,这我也不懂……越是努力去思索,就越搞不懂,自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,净是被不安与恐惧所侵袭。我几乎无法和旁人聊天。因此该说些什么才好呢,我不懂。
此时,我想到的是娱乐他人。
这是我对人最后的求爱。我,极度恐惧着人的同时,却怎么也无法对人死心。于是,我要讨人欢心,才能与人类保持着一丝的牵连。表面上虽然不断地绽放笑容,内心却紧张万分,这才是成功率渺茫,千钧一髮,让人冷汗直流的服务。
从孩提时代开始,我的家人有多痛苦?脑子里想着什么事而活?这些我一点概念也没有,只是恐惧着,无法忍受这种不舒坦,让自己成为一个讨人欢心的高手。换句话说,不知从何时起,我就成了一个不会说半句真话的孩子。
若是看到当时我和家人合照的相片,大家都是认真的表情,只有我怪异地歪着脸笑着。这也是我年幼可悲的一种娱人方式。
此外,我从未因为被双亲叨唸而顶过嘴。即使小小的责备,都会让我如晴天霹雳般感觉强烈,几近发狂。别说是顶嘴,那种责备才正是所谓千古不变的人类真理啊!
由于我无力实行真理,会不会因而无法与人同住呢?我还是会这样陷入思绪里。因此,我无法争论,也无法为自己辩解。若是被别人恶言相向,不管如何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,默默地承受攻击。内心深处则感受到一股狂乱的恐怖。
被他人责难、怒斥时,或许不会有人还抱着好心情。但我却在他人怒不可遏的脸上,看到了比狮子、鳄鱼、蛟龙还可怕的动物性。平时,都是隐藏着本性,但就像牛儿沉静地睡卧在草原上,尾巴却会在突然间“啪啪”地甩动,打死停在肚子上的牛蝇一样,一有机会,人们可怕的本体便会在不经意间透过暴怒而显露出来,看到这副模样的我,老是会感觉一股寒毛直竖般的颤慄。这样的本性或许也是人们得以生存下去的资格之一吧!心念及此,我几乎感受到一股绝望感。
对于人,我总是恐惧地颤抖。
身为人类的自己,对于自己的言行举止也会毫无自信,然后会将懊恼偷偷收藏在胸口小小的空盒里,将那份忧郁、神经质一个劲儿地隐藏起来,努力地伪装出天真无邪的乐天,因此逐渐成为一个娱乐他人的怪胎。
什么都好,任人取笑也好,这样一来,人们就不会在意我置身在他们所谓的“生活”之外了吗?总之,不能碍着他们那些人的眼,我并不存在、是一阵风而虚渺的,我愈来愈强烈地这样认为着。
我透过滑稽逗趣的举动逗家人发笑,甚至那些比家人更让我感到莫名恐惧的男女佣人,都是我努力娱乐的对象。
我曾于夏天里,在夏季单件和服内穿着红色毛衣在走廊上走动,引来家人一阵笑声。甚至连鲜少露出笑容的大哥看了都忍不住,以万般爱怜的口吻劝道:
“喂!阿叶!这样不合适啦!”
什么嘛,再怎么说,我也不是那种在大热天穿着毛衣走来走去,还浑然不觉冷热的怪人。只不过是因为将姊姊的绑腿戴在手臂上,从和服的袖口露出来,乍看之下很像穿着毛衣的样子。
我的父亲在东京事业很忙,因此在上野的樱木町有栋别院,每个月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东京别院里渡过。父亲回来的时候就会为家人、甚至亲戚们带回许多土产,我看,这倒像是父亲的兴趣。有一次父亲在要回东京的前一晚,将孩子们集合在客厅,一个个微笑问着,下次回来时要带些什么土产好呢?然后将孩子们的回答一一写在笔记本。父亲会与孩子这么亲近,真是一件难得的事。
“叶藏,你呢?”被问及之时,我竟欲言又止了。
一旦被问到想要些什么东西,顿时变得什么都不想要了。什么都好,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自己感到开怀的,这样的想法在心中闪动着。同时,别人给予自己的东西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合意,又无法拒绝得了。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,对喜欢的事也像偷偷摸摸似地,感觉极不愉快,整个人闷在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中。
总之,自己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。我想这或许也是到后来,终于酿成自己所谓“过得羞耻的生活”重大原因之一的性格。
我默不出声、扭扭捏捏地,父亲有点不高兴地说道:
“还是书吗?浅草的商店街里有卖新年舞狮的狮子喔,大小适中,可以让孩子戴着玩,你想不想要呢?”
想不想要呢?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,连可笑的回答也说不出来。当个逗人欢心的丑角,我是完完全全不及格。
“书呢?好不好?”大哥认真地道。
“是吗?”父亲露出扫兴的表情,连笔记本也不记,“啪”地一手合上笔记本。
真是失败,我惹父亲生气了,父亲的报复,肯定很可怕吧!现在怎么样也挽救不了,那夜,我躲在棉被里打着哆嗦地想着。
于是,我偷偷起身走到客厅,打开父亲先前收笔记本的书桌抽屉,拿出笔记本啪啦啪啦地翻动着,找到了登记着礼物的地方,轻舔笔记本里的铅笔,写上“舞狮子”后,再回房睡觉。
我一点也不想要舞狮的狮子,反而书还好一点。可是我察觉到父亲想要买给我的是狮子,一味地想要迎合父亲的意思以抚平父亲的坏心情,于是我竟然敢在大半夜里潜入客厅做这样的冒险,真是件怪事。然而,我的这个非常手段,果然如预期带来大成功。不久,父亲从东京回来,在孩子房间里的我,听到他对母亲大声地说:
“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开笔记本一看,瞧,这边!写了个舞狮子,这可不是我的字啊!唉呀,我正纳闷着,于是就想到了,这是叶藏的恶作剧啊!那家伙我问他的时候傻笑着默不作声,后来还是按捺不住想要狮子呢!还真是个怪男孩!假装没事地好好写在本子上。若真的那么想要的话,直说就好了嘛!我啊,还在玩具店里噗嗤地笑了出来!快把叶藏叫来吧!”
另外,我还会把男女僕召集到西洋式房间,请一位男僕胡乱地敲打钢琴的琴键(虽然是乡下,但在这个家里,该有的还是一样也没缺),自己则配合着荒腔走板的曲子,跳着印度舞给大家看,逗得大伙哈哈大笑。二哥还会点起闪光灯拍下我的舞姿,结果看到洗出来的相片,我的腰布(那是薄纱製的包袱布)缝接处还看见小鸡鸡,这回又再度引来全家人哄堂大笑。对我来说,这或许又是意外的成功吧!
我每个月都会有十本以上最新的少年杂誌可看,另外还有其他各式的书本会从东京寄来,因此如乱糟糟博士、还有瞎米博士等等角色人物,我一点也不陌生。另外对于怪谈、说故事、单口相声、江户幽默短文等等都相当熟识的因素,所以再滑稽的故事,我都会以认真的表情娓娓道来,惹得家人笑声连连,家中不乏如此的景象。
不过,唉,学校呀!
我在那里开始受人尊敬。“受人尊敬”这个观念也让我十分害怕。几乎完全欺骗了週遭的人,因此如果有一天被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看透、粉碎个精光,自己就会遭遇到连死也难以抹灭的奇耻大辱,这是我对“受人尊敬”这项状态的自我定义。欺骗世人,就算自己深受尊敬,也会有人知道事实真相的。尔后,人们也会受到那个人的教导,发觉自己受骗之时,人们在那一瞬间的狂怒与报复,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?光想像就觉得毛骨悚然。
比起出身于富贵之家,“成绩好”这件事,让我在学校更能博得尊敬。我从幼年时期便虚弱多病,常常一、两个月,甚至还有将近一学期卧病在床,没去上学的纪录。但儘管如此,我拖着大病初癒的身体坐上人力车到学校应试期末考时,却考得比班上任何同学都好。就算身体状况佳,我也不会爽快地读书,在学校也是上课时画漫画,然后在休息时间说给班上同学听,让他们咯咯地笑。另外,写作文时,我都净写些滑稽可笑的故事,就算老师注意到了,我依旧不会停止。
有一天,我如往常以极端悲惨的笔触,写出自己坐火车随母亲到东京时,不小心小解在车厢通道痰盂的故事。(当时,我并不是不知道那是个痰盂。我是特意地彰显出小孩的天真无邪才这么做。)因为很有自信地觉得一定会引来老师的大笑,我偷偷地跟在要回到教职办公室的老师身后一探究竟,老师走出教室门口,就很快地从众人作文中抽出我的文章,边看边走过长廊,嗤嗤窃笑着,进入办公室不久后,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完的关係,老师满脸通红地放声大笑,还很难得地拿给其他老师们看。对此举,我感到相当满足。
活宝!
我,成功地被认为是所谓的活宝。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中逃脱出来。虽然我的连络簿上全部学科都是满分十分,只有操行这一项,不是七分就是六分,这往往也是引来家中一阵哄堂大笑的来源。
话说我的本性会如此搞笑,大概都是经年累月下的结果。当时,我已从男僕女侍身上学到并体验到何谓悲哀了。
对年幼者而言,做出这样的行为是人所能犯下的罪行中最丑陋、最下等、最残酷的,我至今仍这么认为。但,我忍了下来。甚至还觉得自己看到了另一项人类特质,进而露出无力的笑容。倘若,我养成了说实话的习惯,或许还能毫不胆怯地将他们的罪行全部告诉父母亲,但我连父母亲都无法完全理解了。告诉他人,我对于这种手段毫无任何期待。不论是告诉父亲、告诉母亲、告诉週遭人或是告诉政府,结果听到的还不都只是世上优势份子好言好语的表面话罢了。
我完全知道不公平肯定存在着。我只有一种感觉──就是怎么都不能告诉人们,自己还是别说出半句真相,要忍住,要继续娱乐他人。
什么,你说你不相信人们?有没有搞错?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教徒啦?或许有人会这么嘲弄着。但我认为,对人产生不信任,未必要透过宗教之途才办得到。人啊!包括那些嘲笑的人,还不都是在相互不信任里,脑袋里连一丝耶和华的念头都没有,无动于衷地活着嘛!
当年,我年岁尚幼之时的事,一位父亲所属政党的名人到镇上演讲,家中男僕们带我一起去听。全场爆满,还看得到镇上与父亲交情特好的几个人,奋力鼓着掌。演说完后,听众们三五成群聚集,一起走在积雪的归途上,嘴里说着今晚演讲的坏话。其中还夹杂着与父亲特别要好的友人声音。父亲的开场白有多糟、那名人演说内容到底是什么听都听不懂,那些父亲口中的“知己们”怒气般的口吻说着。然后这些人路过我家进到客厅拜访时,又是摆出一副衷心欢喜的表情,告诉父亲今晚的演讲真是成功极了。连男僕们被母亲问到今晚的演讲如何时,也都若无其事地直说有趣。明明他们在回途中,还相互感叹着再也没有比今晚演说更无聊的事了。
虽然,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稀鬆平常的例子。相互欺瞒且无论哪一方都不可思议地完好无伤,甚至彼此连相互欺骗一事都没发现一般,鲜活、光明磊落、开朗痛快的互不信任,这种案例,我想是处处存在于人们的生活当中。但我个人,对于这种相互欺瞒的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。我倒是藉由娱乐他人一事,从早到晚欺骗着人们。我不太关心伦理课本里所谓的正义和其他道德观。对我来说,那些相互欺瞒之余却能光明磊落、快活地活着,或者说是看起来拥有能够活下去自信的人着实难以理解。
人,是不会自我教授妙谛真言的。若连这一点都懂,我根本就用不着如此恐惧、拚命讨好人们了。也用不着与人们的生活对立,夜夜嚐着地狱般的痛苦。
总之,我没有把下人们让人憎厌的罪行告诉任何人,这不是出自于对人们的不信任,当然也不是为了基督教教义,而是源自人们对于叫作叶藏的我,所牢牢关闭着信赖的外壳吧!甚至父母亲都不时会让我看到一些我所难以理解的事。
我发现,这一份无法诉诸他人的自我孤寂气息,被许多女性本能地嗅出,这也是我在往后常常被趁虚而入的诱因之一。
总之,对女性而言,我,是一个可以暗恋的男性。